原文

孔子迁于蔡三岁,吴伐陈。楚救陈,军于城父。间,楚使人聘孔子。孔子将往拜礼,陈蔡大夫谋曰:‘‘孔子贤者,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。今者久留陈蔡之间,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。今楚,大国也,来聘孔子。孔子用于楚,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。”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。不得行,绝粮。从者病,莫能兴。孔子讲诵弦歌不衰。子路愠见曰:“君子亦有穷乎?”孔子曰: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。”
子贡色作。孔子曰:“赐,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”曰:“然。非与?”孔子曰:“非也。予一以贯之。”
孔子知弟子有愠心,乃召子路而问曰:“《诗》云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。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 ”   子路曰:“意者吾未仁邪?人之不我信也。意者吾未知邪?人之不我行也。”   孔子曰:“有是乎!由,譬使仁者而必信,安有伯夷、叔齐?使知者而必行,安有王子比干?”
子路出,子贡入见。孔子曰:“赐,诗云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。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”   子贡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也,故天下莫能容夫子。夫子盖少贬焉?”   孔子曰:“赐,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,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。君子能修其道,纲而纪之,统而理之,而不能为容。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。赐,而志不远矣!”
子贡出,颜回入见。孔子曰:“回,《诗》云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。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”   颜回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。虽然,夫子推而行之,不容何病,不容然后见君子! 夫道之不修也,是吾丑也。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,是有国者之丑也。不容何病,不容然后见君子!”   孔子欣然而笑曰:“有是哉,颜氏之子!使尔多财,吾为尔宰。”

于是使子贡至楚。楚昭王兴师迎孔子。然后得免。

(选自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

《论语·卫灵公》对孔子此事的记录十分简短:

在陈绝粮,从者病,莫能兴.子路愠见日:" 君子亦有穷乎?" 子曰:" 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."

子曰:“赐也,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”曰:“然,非与?”孔子曰:“非也,予一以贯之。”

《论语》语录体的零散精炼常常让其深层含义难以抵达,而在太史公笔下,这段故事得以补充、润色与铺陈,使得“君子固穷”的含义有了更丰富的注解。

《孔子家语·在厄》也有大似的记录,不过举例论证更铺陈,也有后人添笔之处。

楚昭王聘孔子,孔子往拜礼焉,路出于陈蔡。陈蔡大夫相与谋曰:“孔子圣贤,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。若用于楚,则陈、蔡危矣。”遂使徒兵距孔子。
   孔子不得行,绝粮七日,外无所通,藜羹不充,从者皆病。孔子愈慷慨讲诵,弦歌不衰。乃召子路而问焉,曰:“《诗》云: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。’吾道非乎,奚为至于此?”
   子路愠,作色而对曰:“君子无所困。意者夫子未仁与?人之弗吾信也;意者夫子未智与?人之弗吾行也。且由也昔者闻诸夫子:‘为善者天报之以福,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。’今夫子积德怀义,行之久矣,奚居之穷也?”
   子曰:“由未之识也,吾语汝。汝以仁者为必信也,则伯夷、叔齐不饿死首阳;汝以智者为必用也,则王子比干不见剖心;汝以忠者为必报也,则关龙逢不见刑;汝以谏者为必听也,则伍子胥不见杀。夫遇不遇者,时也;贤不肖者,才也。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,众矣,何独丘哉?且芝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,君子修道立德,不为穷困而败节。为之者,人也;生死者,命也。 是以晋重耳之有霸心,生于曹卫;越王勾践之有霸心,生于会稽。故居下而无忧者,则思不远;处身而常逸者,则志不广,庸知其终始乎?”
   子路出,召子贡,告如子路。子贡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夫子,夫子盍少贬焉?”子曰:“赐,良农能稼,不必能穑;良工能巧,不能为顺;君子能修其道,纲而纪之,不必其能容。今不修其道而求其容,赐,尔志不广矣,思不远矣。”
   子贡出,颜回入,问亦如之。颜回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天下莫能容。虽然,夫子推而行之,世不我用,有国者之丑也,夫子何病焉?不容,然后见君子。”孔子欣然叹曰:“有是哉,颜氏之子!吾亦使尔多财,吾为尔宰。”
(选自《孔子家语·在厄》)

舞剧《孔子》

孔子的问与弟子的答一直珍藏在我的记录本里。是混沌低迷中的焰火,甚至是促使我决定奔赴纯粹理想主义的萤光。今天看到 鸿木君《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—— 孔子三问三答中的哲学意义》,又勾起了我初读此段时的触动,也不免对照当下重新审视对价值观的理解与选择,温故有新,慨叹经典的耐读,整理如下。


困于陈蔡

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 记载,孔子欲应楚国之聘,却被陈蔡的大夫围困断粮于野,从者颓靡不起,孔子却继续讲课抚琴。

子路愤恨于所见:“君子也会落魄至此吗?”孔子便说出了那句名言:“君子固然有穷困的时候(理解 2:君子在穷困中仍有所坚持);小人(普通人)陷入绝境,也会无所不为,没了底线。”

子贡怒而变色,孔子就说:“赐,你觉得我是个因为博学而强识的人吗?”子贡说:“对啊。难道不是吗?”孔子说:“不是的。我只是用一个思想通贯所有学说。”

弟子们是愠于陈蔡大夫,是“忧心悄悄,愠于群小”吗?回历 孔子的生涯[1] 孔子的政途已经碰壁了二十几年,留居陈蔡时已将近六十,又在往楚路途中绝粮七日,在备受现实打击的情况下,弟子们狼狈地看着夫子居然还有心思讲诵弦歌,其实已经有人对跟随修习孔子之道有动摇了,这里的积郁难平是冲孔子而来。对比子路、子贡、颜回三人前后的言行,可以看出这次困境促生了对道心的发问。

[2]

一开始,子路直率地质问“君子亦有穷乎”,孔子的回答只是对比了君子小人,仿佛是说“至少我们不做小人”,大有宽慰安抚之意。与子贡的对话更像是转移注意力,回到授课传道的日常。然而孔子为什么不正面回答子路之问呢?联系下文,他或许依然在为传道解惑、启发弟子而铺垫。不过,还是顺着原文脉络来细细解读。

君子固穷

知道了困于陈蔡的背景后,首先看孔子的回答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”,这应该是最耳熟的一句。上文翻译了句意,结合子路的性格,我想孔子说出这句话应该有规劝子路之意:即使穷途至此,子路也不要超越君子的底线去做挥剑伤人之类的事。

其中关于“穷”的定义,还有一段描述十分精妙:

孔子穷于陈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藜羹不糁,颜色甚惫,而弦歌于室。颜回择菜。子路子贡相与言曰:“夫子再逐于鲁,削迹于卫,伐树于宋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,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无禁。弦歌鼓琴,未尝绝音,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?”
颜回无以应,入告孔子。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:“由与赐,细人也。召而来,吾语之。”子路子贡入。子路曰:“如此者可谓穷矣!”孔子曰:“是何言也!君子通于道之谓通,穷于道之谓穷。 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,其何穷之为!故内省而不穷于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,天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陈蔡之隘,于丘其幸乎!”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,子路扢然执干而舞。子贡曰:“吾不知天之高也,地之下也。”
古之得道者,穷亦乐,通亦乐。所乐非穷通也,道德于此,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 故许由娱于颍阳,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
(选自《庄子·让王》)

“穷”有两种,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”里的“穷”是指环境困厄,然而孔子说真正的“穷”是不通达于道,是精神上的不完满。琵琶女一身高艺却无根可扎,「夜深忽梦少年事,梦啼妆泪红阑干」,青衫湿的是沦落飘零时不我济;阮籍徘徊歧路不得解脱,[3] 「时率意独驾,不由径路,车迹所穷,辄恸哭而反」,在政途的漩涡深处与人生的穷途末路,只有独自驾车飞奔到无路时才放声痛哭。这种在人生的天昏地暗中途穷而哭的悲怮是绝望之哭,是理想事业乃至人生信仰的囚困之境。

“如今我信守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带来的祸患,怎么能说成是走投无路!所以说反躬自省无愧于道,面临危难不丧德行,严寒到来,霜雪降临,我这才真正看到了松柏仍是那么郁郁葱葱。”[4]

在庄子笔下,孔子这个故事更加烂漫,得道之人心境长青,环境的困厄与通达只是像寒暑风雨那样规律运转,只要在道中自得其乐便无所谓穷通。“固穷”不仅是“途穷”而坚守,更是松柏一般旷达无畏的胸襟。孔子的一番话让子路都兴奋得执戈起舞,让子贡自叹见识浅薄,我们也终于知道“君子固穷”是何以难得的人生境界。

一以贯之

从孔子与子路的对话继续走,这里与子贡的问答在学习层面很有普适性和启发性,“一以贯之”可谓是四字箴言,历代注疏儒辩都对它作了一番道理讲解

“一”是本心、本质、道理,一种形而上的统理;“贯”即穿,如以绳穿物,融会贯通之意;“之”指知识学问、事物道理、具体学科。“一以贯之”在《论语》中也有出现,是孔子对曾子说的「吾道一以贯之」,不过曾子解释说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,是说孔子的仁学思想归纳于忠恕之道,可见太史公所写的“一以贯之”怕是移花接木之意了。

邢疏、皇疏、论语或问、孔广森《经学卮言》、顾炎武《日知录》都认为孔子是在揭示「天下之理殊涂而同归,大人之学举本以该末」的道理,孔子不是学得多才知得多,而是「执一理以贯通所闻,推此而求彼,得新而证故,必如是,然后学可多也。若一一识之,则其识既难,其忘亦易,非所以为多学之道矣」。同时朱子语类也强调不要断章取义,并非是否定“多学”而只用“一贯”,「若非多学,则又无物可贯」,有个多学的前提才有融会贯通的精髓。

《学龠·本论语论孔学》中总结了对“一以贯之”的全面理解:「「多学而识」,此乃古今学问通法,未可遽以为讥。惟若漫无统纪,专骛多学,则诚有如孔氏之所戒者。而循孔氏之言,则其学亦每易陷于偏至,仍非孔门「一贯」之真旨。必当学思并进,交互为功;既非仅俟积久,一旦自有豁然之境;亦非先守一贯,奉以为多学之方也。若必先守此一贯,则孔子已明戒夫学者,谓「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,以思,无益,不如学」矣。故非经「多学」,则何来有此一贯」?」

又按:李中孚《反身录》,谓:「博以养心,犹饮食以养身。多饮多食,物而不化,养身者反有以害身。多闻多识,物而不化,养心者反有以害心。饮食能化,愈多愈好。博识能化,愈博愈妙。 盖并包无遗,方有以贯。苟所论弗博,虽欲贯而无由贯。刘文靖谓邱丈庄博而寡要,尝言「邱仲深虽有散钱,惜无钱绳贯钱。文庄闻而笑曰:「刘子贤虽有钱绳,却无散钱可贯。」斯言固戏,切中学人徒博而不约,及空疎而不博之通弊。」
今按:钱绳贯钱,向来用以喻孔门之一贯。然散钱无绳。一钱尚有一钱之用;仅无绳贯串,则多钱不易藏,易致散失耳。若并无一钱,而空有贯钱之绳,此绳将绝无用处。
抑且譬喻之辞,终有未尽切者。当知若手中无钱,将遍天下觅不到此贯钱之绳。
(摘自《学龠》)

学思并进,交互为功,“钱以绳贯”,大概是对“一以贯之”的最简脚注了罢。


不过,孔子为什么突然对子贡问起“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”呢?子贡第一反应当然是肯定这种学习方法,但也感觉老师这么问就是想抛出否定,所以疑惑道“不是吗”。而孔子接着话头说“予一以贯之”,我们已经知道“一”是一种恒久广泛适用的统理,那孔子究竟意指哪种统理?

从这个话题出发,我想孔子是想表达“我不是只教本领学识,我真正想教的是一种溯本求原、通贯前后的思想精神”,子贡要视野更高远才会有根本性的见解,才能看明道的本质啊。

但是,这个解读虽然切合对学习教育的讨论的结论,却还是显得与整个故事脱离。

那么从文段主题的角度来看,孔子大概是想说,我被排挤、处于困境,并不是在于我懂得许多道理(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)这样的解释,而是在于我的择善固执(所以会触及他人的既得利益)。不过,一句话怎么能让弟子深刻明白他的苦心呢?所以还要进行深度访谈。


再往下看,孔子准备真正辅导开解弟子了。绝境之中,弟子都为孔子的大道不为政客尊重、君子反而受难而忿忿不平,以至有迷茫动摇的精神危机,孔子便一一谈心,让弟子说出对所行之道的理解与信念。

吾道非邪?

孔子分别召见了子路、子贡和颜回,问了相同的问题:“《诗》云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。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”   是啊,我们不是走兽,为什么要在旷野中奔波受苦?我们的道错了吗?我们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境地?

从齐臣加害而齐景公不相救,到与鲁臣结梁,再到卫灵公信谗监视、宋司马扬言加害,如今楚国有意纳贤还要受陈蔡大夫的忌惮,孔子的仁政理想一直无处实行,反而一直风餐露宿、饱受冷眼,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?孔子的设问看似是对所行之道的怀疑,实则是说出弟子内心所患,体察弟子所想,化解弟子所困。三位弟子的答卷正代表了逆境之中反思的道路所向,可以窥见其品性所好和境界所在,甚至能代表某类人的行道走向。

吾未仁邪?吾未知邪?

子路说:“也许是我们自己还没达到‘仁’,别人才不信我们;自己不够‘知’,别人才不实行我们的道。”

子路性刚直好勇武,其言虽切合孔子「射有似乎君子,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」的中庸之道(即孟子所言「行有不得反求诸己」),可潜台词是“我们的道错了”,是对道心本我的怀疑,没有真正理解、笃信所行之道——

孔子反问道:“真的是这样吗?仲由,如果仁者必定被信任,那怎么会有伯夷、叔齐饿死于首阳山?如果知者的道一定能被实行,那怎么会有王子比干被剖心?”

孔子认为,自身不是根本原因,他列举“仁/知者不遇”的悲剧,正是指出了“君子不容”的无可奈何。《论语·宪问》里孔子说「道之将行也与,命也;道之将废也与,命也」,遇与不遇是时运天命,即使“身正不怕影斜”,也未必行路顺达,反而可能因冲撞他人而招小人嫉恨甚至诬陷。而这在礼崩乐坏、动荡变革的春秋早期尤为突出——虽有各国招贤纳士,利势所趋却是富国强兵、改革变法,孔子之道的仁爱从容与“复古周礼”在跃跃欲试、相斗求存的诸侯之中也难免显得不合时宜。

君子自当坚守其道,可若挫折打击不断,长此以往,亲近之人如何看待?据《战国策》记载「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,而三人疑之,则慈母不能信也」,三人一前一后地控告“曾参杀人!”会使曾母误信而逃祸;孔子落魄多年,颠簸疲惫,在郑国与弟子走散时“若 丧家之狗”,心酸之态又如何不使亲近之人对他的道有所微词。如此,倒可以理解孔子为什么说「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」了。被认识、理解、认可或拥护本来就是难以求全的事,以至于被猜忌中伤而不羞愤争辩、被质疑批判而不伤心动摇都显得是君子了。

然而外在的时局人心难以(更多时候是不能)控制更改,并不代表内在的自我主体不能控制,孔子之言,是告诉因行道受阻而产生自我怀疑的人,你是对的,你的道不取决于外界。《荀子·天论》也指出「君子敬其在己者,而不慕其在天者,是以日进也」,《道德经》曰「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」,君子勤而行道,不笑不足以为道!「青山尚且直如弦,人生孤立何伤焉?」(袁枚《独秀峰》)

在这里,子路的道以他人认可、外界地位为价值标准,不遇之时,他首先想到的是“错在我”,自己不够好、不值得。正像以善恶有报来标价行善,以父母师长朋友等他人称誉来择业,以想象蓝图的相似度来奋斗,这样的道就是追逐一个“理想之我”,即便是诚于道的,当行走到“恶行”、“讽骂”、“现实”的泥泞滩涂中时,他会想什么?他还会坚信他的道吗?

夫子盖少贬焉?

子贡说:“老师您的道宏大高远,所以这天下没有国家能容纳。您或许可以稍微降低一些标准?”

子贡的回答与子路不同,他巧言善道,能为官经商;或许也是方才孔子的点拨,他看出了孔子之道不容于天下的矛盾,但认为只能将就变通、委以求全,于是婉言劝孔子贬道。这固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,却也不是孔子奉行的道——

孔子回道:“赐,好的农夫能专注耕种却不能保证好收成,优秀的工匠能精进手艺却不一定能迎合所有人的要求。君子能明修其道,用其纲领道统来规范治理他的事业,却不能保证被世人接纳。如今你不修习你的道却追求为世人所容。赐,你的志向不够远大啊!”

孔子认为,君子行道没有功利幸福的目的,君子的目的就是行道本身。「天命之谓性;率性之谓道;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」(《中庸》) 如果一个人的“道”能轻易“算了”,那他的“道”不是真正的道,而只是一种未成熟定型的热忱,譬如小时候的“远大理想”、为生计而选择的事业道路。

真正的道必然是反复揣摩、融于生活、凝结于三观中的,是献出了大半心力、虔诚热爱的,若一朝受重挫,要让他更改或者放弃此道,就会等于否定自己、动摇三观。正如《荀子·天论》说「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,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,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」,《淮南子·说山训》曰「兰生幽谷,不为莫服而不芳。舟在江海,不为莫乘而不浮。君子行义,不为莫知而止休」,就算“君子不容”,他也不会降格以求。

再有,若是恪守之道遭遇了来自外界的地震,他也不会轻易就降服。像「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」「自反而不缩,虽褐宽博,吾不惴焉;自反而缩,虽万千人,吾往矣」的孟子,面对道的对立面,拥有与强势反抗的凛然觉悟;像「不吾知其亦已兮,唯昭质其犹未亏」「虽九死其犹未悔」的屈子,「饿死真吾志,梦中行采薇」的文山,面对无以挽澜的极端绝境,决意舍身成仁、升华道义。

即便根基未稳、势单力薄而不选择出格的做法,他也是 潜龙勿用、敛锋潜伏不出头,独善其身、韬光养晦待时机;或是或跃在渊,进退有据,而这并不等于要降低人格道义。解脱旷达如苏子瞻,从容雨中,写下「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」,缅怀恩师,慨道「休言万事转头空,未转头时皆梦」,“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,伟大的人道主义者,亲民的官员,大文豪,新派画家,大书法家,酿酒实验者,工程师,假道学的反对者,静坐冥想者,佛教徒,儒学政治家,皇帝的秘书,酒鬼,厚道的法官,坚持自己政见的人,月夜游荡者,诗人,或者谐谑的人。然而这些恐怕都无法构成苏东坡的全貌。”(林语堂《苏东坡传》》) 即使君子“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”,处困厄潜隐之时,也“遯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,乐则行之,忧则违之”,不自贬损于道,这才是“德而隐者”,是行道之道。[5]

子贡的观点从实用出发,从利好于己的角度考量:求为容于天下,只要签下自堕于道的契约。这在许多世人看来是多么轻易就能投奔的大门,因为他们的心并没有居于道的栖巢。试看社会间有多少人能贯彻这种高格远大的道?「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」(《孟子·离娄章句下》)「非知之难,行之为难;非行之难,终之斯难。」(《贞观政要·卷十·论慎终》) 有良农、良工、君子,还有懒农、黑工、小人呢。正是因为“人各有志”,一样米养百样人,正是行道、笃道的考验的存在,让认识论上的“大道至简”到了实践论中只能是“大音希声”。

不容何病,不容然后见君子!

颜回说:“老师的道至为宏大,所以这天下没有国家能容纳。即便如此,老师依然会推广实行它,怕什么不被容纳?他们不容纳您才显出您是君子!老师的道不能修成,那是我们的羞耻;老师的道已经宏大修成而不采用,那是国君的羞耻。不被容纳又如何?不被容纳,正显君子本色!”

孔子很高兴,笑道:“有道理,颜家孩子!假如你有许多财产,我就为你掌财。”

于是孔子派善于辞令的子贡到楚国去,楚昭王发兵迎接孔子,才使孔子一行免祸。

颜回不愧为孔门首贤,慷慨激昂地点出了孔子「知其不可而为之」的伟大之处。即便这个天下积重难返、不可为之,孔子还是会为那个理想社会去奋力述说、传学授道。这一刻,陈蔡之间,择善固执的两位理想主义的思想者共鸣了心声,在太史公的笔墨铺垫中,终于宕开了振聋发聩、激荡心神的豪言。

如今我们看到,在那样一个时代,主张“道之以德”的夫子是何以地「口衔山石细,心望海波平」(韩愈《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》)。孔子与颜回相信,待时来之,理想终会成为现实,因为当下是“知其学说可为而世事不可为由此勉力为之”。

然而,邵俊峰在 《试论孔子学说及其性格的悲剧性》 中认为,这是“孔子不知其学说之不可为而勉力为之的悲剧”——他将以亲情为根基的超越世俗功利的真性情之理(仁义礼乐,忠恕孝慈),错用到以利害为交往核心的竞争性群体社会。即便他把伦理规范与心理欲求融为一体(仁礼一体),也会在社会实用层面发生变质(愚忠愚孝)。因为“他不明白,群体之社会固然需要美好的人情人性的弥合,但究其根本,超出血缘亲情的人之关系只能是以利而不是以情来支撑和构成,在这点上,无分君子和小人”。

李泽厚认为,仁学是实践的理性,「君子敏于事而讷于言」,“那种来源于氏族民主制的人道精神和人格理想,那种重视现实、经世致用的理性态度,那种乐观进取、舍我其谁的实践精神都曾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感染了不少仁人志士。”这样的实用理性却又有极强理想性的思想可望难及、可爱难行,或成为人生信仰,或成为正道之光和指路之灯,最适宜生发于书斋;孔子也确乎传播了私学、开创了有教无类、鼓舞了知识阶层。

可是,孔子却“挟其思想走出书斋,务求在当世得其正果”。而从当时的春秋诸侯到后世的封建君主,都只想要一套能巩固统治的思想工具,必然会对孔子学说有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改造或弃用。因此,“孔子的仁学本身即是不可为又不得不为的矛盾学说,孔子知之,也将身不由己,何况不知。因此,孔子的性格悲剧几乎是命定的。”[6]

我想,孔子身后千年之所以有如此的深远影响,不仅仅因为其历史中的官学地位,更因为孔子思想本身超越时空、关切人本的魅力,宋儒所谓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”,正说明了孔子之道作为中国的精神思想本源之一的重要地位。不论孔子之道能否真正实现,我们永远可以汲取他的文化精神光辉。

而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(王安石《游褒禅山记》)

小人穷斯滥矣

到这里算是题外话了。对于孔子在陈绝粮、颜回不容何病的典故,或说孔子之道本身,自然会有更多美玉之见比我的完美。记录的本意只是想梳理理解,留存那一时刻的心动。没想到连刨带根,孔子这个故事挖得不少,我的(在离题边缘狂奔的)解剖之中也夹带了许多心头私货。

然而如果放下书袋,回到朝九晚五的日常,其实难以有读书进入心流时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”的境界。身在此山中,我们在柴米油盐酱醋茶、衣食住行车房贷的繁冗琐碎中沉浸,我们的大多数在生计的圈子里匆忙轮转,拼尽全力地卷入加速的现代浪潮。我们说当代无大师,在资本加入的生活角逐之中,似乎也同样地“当代无圣人”了。

放到今天,那种贤者不遇、绝粮于野的境况已经大大削减,但是心态的困境仍然会屡现不绝。面对积重难返的绝望,多的是走向《他人即地狱》那样的黑暗进化,或是“躺平族”的退化,但也有人甘愿“圣人无名”,成为天下国家的一瓦或山河自然的一荫。是的,尽管如此,还是孔子的话:“君子谋道不谋食。耕也,馁在其中矣;学也,禄在其中矣。君子忧道不忧贫。”(《论语・卫灵公》)

“如果认清了世俗的本质,比如物质、权利、地位等以后发觉这正是自己向往的,那就大踏步向世俗迈进,这对你来说就是对的人生。”[7]


拓展书目

平实简略,《论语》入门普及性注解读本。

钱穆 《学龠》
钱穆 《论语新解》

李泽厚 《论语今读》
李泽厚 《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》
李泽厚 《中国古代思想史论》

(美) 史华兹 《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》

李一冰 《苏东坡新传》

参考文献

[1] 邵俊峰. On the Tragedy of Kong Zi’s Doctrine and it’s Characteristics 试论孔子学说及其性格的悲剧性 [J]. 人文杂志, 2004, 000(003):32-37.👈


  1. 鲁定公十四年,孔子带领弟子离开鲁国来到卫国,卫灵公开始非常尊重孔子,给以鲁国俸禄,但并没有具体官职,没让他参与政事。
    孔子在卫国住了约 10 个月,因有人在卫灵公面前进谗言,卫灵公对孔子起了疑心,派人公开监视孔子的行动,因此孔子带弟子离开卫国,打算去陈国。
    孔子路过匡城时,因误会被人围困了 5 日,逃离匡城,到了蒲地,又碰上卫国贵族公叔氏发动叛乱,再次被围。逃脱后,孔子又返回了卫国,卫灵公听说孔子师徒从蒲地返回,非常高兴,亲自出城迎接。此后孔子几次离开卫国,又几次回到卫国,这一方面是由于卫灵公对孔子时好时坏,另一方面是孔子离开卫国后,没有去处,只好又返回卫国。
    (这段卫国经历真是忍俊不禁。孔子可以说是有事业洁癖,栖栖遑遑、奔波颠沛,一直在求一个信用他、能实现他的政治理想的国君,果然是不适合做官场老油条的理想主义者。) ↩︎

  2. 图片来自 舞图文化-舞剧《孔子》胡阳&余瑜 ↩︎

  3. 如何看待阮籍的穷途之哭?-词语破碎处《面向绝望的抗战——价值现象学视角下的阮籍与鲁迅》 ↩︎

  4. 参考 《庄子·杂篇·让王》译文 ↩︎

  5. 参见 李景林《“遯世无闷”与“人不知不愠”——儒者人格的独立性和独特性》 ↩︎

  6. 同时也正因如此,当由孔子之道发展而成的儒家思想落实于国家社会,本具情感性与理想性的儒学就异化质变为作为统治工具的儒术:仁的内容变为礼的形式;情感的体验变为义理的灌输;伦理的自律变为制度的强迫。 ↩︎

  7. 为什么喜欢心理学、哲学的人往往在境界上显得很深邃,在生活当中显得很幼稚?-云豆卷 ↩︎